凭什么二孩天生就是工具人?亲爱的小孩回避了这个问题
2022-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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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是父母爱情的结晶”,这句如今已经深入人心的习语,精练地概括出现代家庭伦理的核心内容。然而,正如“四世同堂”更多描绘的是传统乡土社会的理想而非现实,每一个孩子都伴随着爱与祝福诞生,同样也只是现代人的一种美好愿望。我们对这样的故事并不感到陌生:第一个孩子患病,父母为了挽救他/她的生命,或者是为了他/她的后半生有人照料,选择再生一个孩子。这样的孩子,便诞生于自然亲情与工具理性的伦理夹缝之中。近日在爱奇艺首播的电视剧《亲爱的孩子》便是这样一个故事的复杂版本。



理想主义的力量


《亲爱的小孩》改编自王小帅的电影《左右》。电影中,枚竹和肖路离婚多年,互不往来且各自再婚。他们与第二任伴侣都尚未生育,但夫妻感情稳定和睦。此时二人的女儿禾禾被查出患有白血病,等待骨髓库配型遥遥无期,无奈之下二人选择再生一个孩子以争取近50%的配型成功几率。在尝试了3次人工授精失败后,枚竹决定和肖路“来真的”,博取自然怀孕的微弱可能性。



电视剧在保留电影主干情节的基础上,补充了3组家庭故事:方一诺和肖路的离婚过程,方一诺和谢天华的大家庭生活,以及肖路和董帆的婚姻生活。围绕3组家庭展开的内容总体而言是成功的,一诺在第一段婚姻中面临的“丧偶式育儿”,二婚家庭中难以言说的处境,肖路的巨婴弟弟肖旭不务正业长期啃老等情节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其中的人物塑造也较为真实并不夸张。只不过这些从现实生活中直接复制粘贴的内容,除了让观众产生代入感之外并无输出,这也是当下家庭伦理剧的通病。如果仅仅凭借这些,剧集是很难在接近3万人次的评价中得到8.0的豆瓣评分的。


那么剧集的亮点何在?在我看来,剧集最大的亮点在于用理想主义的手法处理了“生恩”与“养恩”——或者我更愿意描述为生物学家庭和社会学家庭的关系问题。如何呈现谢家对一诺母女的感情,是这个极端的家庭伦理故事中最为困难却又无从回避的焦点。剧集设计了大量家庭日常生活的细节与对话,通过这种接近白描的手法,复杂的情感得以层层剥离、浮现:一方面,谢家真诚地接纳了一诺,也真诚地爱着禾禾,禾禾与表哥辉辉互相陪伴共同成长,给大人们带来快乐与慰藉;另一方面,谢家也同样诚实地期待着一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因此天华才会去举报一诺和肖路冒充夫妻进行人工受孕,谢家父母才会在方一诺流产时本能地怀疑这不是一场意外。如果说对禾禾的爱让谢家人身上显现出近乎“神性”的空洞,那么一诺的流产就让他们回归于人性的真实。



群像之外,剧作也通过姐姐谢丹这一具体的人物,使得戏剧冲突的升级和解决得到较为流畅的衔接。在谢家其他人都仿佛桃花源中人的时候,谢丹扮演起“现实世界”的角色,喋喋不休地埋怨弟弟“给别人养孩子”。然而,在谢家其他人对一诺产生最为严重的信任危机时,“母亲”的共同身份、失去过孩子的共同创伤体验,使她对一诺产生了深刻的共情,她由此成为双方修复关系的黏合剂。这样的和解与团圆,也才是自然的、可信的。


当然,也有评论认为“只有方一诺美若天仙才能够让我相信谢天华会这么死心塌地”。抛开“女性刻板印象”“女演员的外貌羞辱”等从性别视角出发的批评不谈,这样的评论仍然一方面过高地估计了爱情的力量,另一方面也过低地估计了人类情感的复杂性与多样性。此类评论流露出的对谢家的不可思议之感,真实地折射出血缘在中国人的家庭伦理和情感结构中所占据的神圣而独特的地位。此种独特性在于,血缘关系甚至能够产生一种类似于情爱关系中之排他性的性质——亲生父母具有唯一性而社会父母具有可变性,因此生身之恩重于养育之恩。历代孝子寻亲故事中,孝子们要搁置对养育自己的母亲的“孝”,掘地三尺天涯海角地把亲生父亲找出来“尽孝”。而现实生活中,不到万不得已中国父母就不会选择领养孩子,“因为别人生的孩子总是很难养亲的”。



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语境和社会背景中,剧中谢天华及其家人质朴的情感才显示出理想主义的力量:在共同生活中培育滋养的爱,才是一种更为坚实的、真切的羁绊。与此同时,面对再婚家庭日益增多、家庭形态趋于多元的社会现实,这样的理想主义也是对未来的一种祝愿和许诺。

 

无需乞求原谅的母亲


电影《左右》与电视剧《亲爱的小孩》之间有15年的时间差。观察后来者改动了什么,或许更能反映出时代风气与社会生活的变化。


电视剧对电影情节最大的改动发生在离婚夫妻是否要“来真的”。电影中,枚竹是一位房产中介,她租下了自己管理的一处套房,进行了简单的打扫和装饰,最后与肖路在套房卧室的大床上发生了关系。电视剧中一诺和肖路约在了一家极其普通的小宾馆,然而两人在沉默了许久之后选择了放弃。一诺回到禾禾的病房,给坐在床头的天华发微信:“我以为我可以为禾禾做所有事,但是今天我没做到”,“我离不开你。”


此处的“所有事”自然包括与肖路发生关系。对一诺的选择可以进行两种有所关联但仍然彼此区分的解读。第一种正如爱奇艺给出的小标题“底线”,是一种倾向于道德化的解读。一诺可以为女儿做所有事,但她要守住道德底线——忠于自己与天华的婚姻契约,对得起天华及其全家对禾禾的付出与关爱。“好歹离了婚再做”“这要是真做了我就弃剧”“你们要是真做了对得起谁”等等的弹幕和评论,实际上也是对这种道德化解读的实证与反向呼应。


然而,我更愿意对此进行第二种解读,一诺的犹豫与放弃并不是对一种普遍道德的服从,而是对一种性别化道德的拒绝。“母亲”是社会赋予女性群体的共同身份,做一个无私的母亲是社会对女性的道德规约;一诺的“我离不开你”,表达了对天华的爱与依恋,则是一种个体化的情绪化的诉说。一诺当然全身心地爱着孩子,但她同时也无法为孩子奉献出自己最私人最私密的部分——她的身体、欲望和情爱。当然,婚姻的契约属性和情感属性无法截然两分,爱情与道德的关系更加复杂,因此才说这两种解读彼此相关。然而后一种解读所揭示的矛盾——做母亲与做女人的矛盾,或许更加贴近当代女性此时此刻在亲密关系领域所面临的日常困境。一诺的没做到,也才能够传达出对“母亲”和“女人”之可能性的更多元想象。并不是每一个女性都能够、都必须为了孩子成为尼采式的“超人”,而那些没做到的妈妈们,也并无义务去乞求每个人的原谅。



由此反观《左右》对这一情节的处理,便不难觉察出那挥之不去的“凝视”。影片凝视的不是尤物或妖女的女性身体,而是作为母亲的“疯女人”。枚竹比方一诺狠绝,她能够为女儿成为“超人”,然而这种狠绝在特意租下的新房、特意铺上的大红色寝具中变得暧昧不明。她的选择究竟是出于对女儿无私的爱,还是出于对前夫的恨意、不甘、报复,甚至掺杂着“重温旧梦”的隐秘渴望?这种暧昧不明是对道德的超越,却也同时延续着对女性的偏执、非理性、歇斯底里的古老想象与持续警惕。


《左右》剧照


亮点已谈得足够多,《亲爱的孩子》的瑕疵在何处?除了用毫无必要的支线剧情灌水之外,最大的遗憾或许在于,剧集仍然回避了生二孩救一孩的核心伦理困境,即开头已经提到的“工具人”角色问题。无论是电影还是电视剧,由于亲生父母已经离婚且各自有了新的家庭,矛盾便自然地落在了成年人之间、几个家庭之间的关系之上,落在了情感与道德、性与爱的拉锯之上。艺术作品可以通过机械降神的方式让合适的配型及时出现来实现大团圆,但现实生活中那些背负着几乎无法承受的责任与使命出生的孩子,那些被如此挽救因而也背负着几乎无法回报的馈赠长大的孩子,他们如何成长,如何生活?是否有人关心他们的悲欢,写出他们的故事?这是留给下一部作品的难题。


作者| 像玉的石头  编辑|陈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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