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张恨水的《金粉世家》，电视剧虽然已经拍得很成功，但小说其实写得更好，情节上荡气回肠，结尾处怅然若失，细节上又处处可见人性幽微。

因着对《金粉世家》的喜欢，这些年闲来无事时，我就会翻开张恨水的小说读上几页。他的《啼笑烟缘》其实也很好，并不输给《金粉世家》。

甚至于，他在小说写作上的才华，横溢到他很随意写的一本《欢喜冤家》都让我看完之后，忍不住感慨：“到底是什么样的天赋和阅历，可以让一个男人把女人婚姻里最隐秘的痛给写得这样明明白白。”

借用《红楼梦》里的一句话来形容，那便是：“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

小说写的是一个民国时期当红女明星的故事。我一开始看书名的时候，以为写的是那种比较热闹喜庆的小说，看完之后又觉得——唉，男欢女爱，真的是世间最大的冤孽啊。以及女明星结婚有多惨，张恨水早就借她之口说过了。

小说的女主角叫白桂英，和她的好朋友程秋云都是京城当时最红的名伶。钱，是不缺的，追求者也是不缺的，连白桂英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忽然就在名气最鼎盛时，想要结婚了。

可能是因为好友程秋云嫁人了，也可能觉得名利场太多虚情假意，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即使是身为女明星，比别人看到的，听到的东西都要多一些，但白桂英还是有这样一点想不开——女人嘛，早晚要找个男人的。

她有一种来自于岁月的惘惘的威胁感，想要在花开到艳极时，被有心人采撷，而不至于慢慢凋零。说到底，白桂英把婚姻当成是一种救赎。

所以，纵然她自己心里很清楚，自己当时在“结婚”这件事上，并没有达到水到渠成的条件，可她还是要执着地走“结婚”这条路。

白桂英先是把一个为她花了不少钱的大佬的话当了真，以为人家真的愿娶她做姨太太，于是自己出钱出力从京城跑到那个人的家乡去找他。

最后当然铩羽而归。

因为大佬愿意为她花钱，但不愿意搞结婚这么麻烦的事，最后大佬用钱，以及用权势，送走了白桂英。

白桂英于是又想到一个总帮他忙，真心爱慕她的粉丝，结果两人之间总是缺少一点运气，最后还是没能走到一起。

这时候，在这条路上已经有点疲惫了的白桂英，遇到了一个对她一见钟情的小公务员，也就是本书的男主角王玉和。

白桂英认识王玉和时，还是王玉和人生最顺利的阶段，但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说好听点是当官的，其实就是ZF部门的一个财务干事，家底呢，也普通，在农村里有不少田地，算个小财主，但是那点钱，放在北平，真是什么都不算。

但白桂英还是要千方百计，不顾阻拦和他结婚。

很快，厄运来了。男主角因为恋爱谈得太上头，把工作给丢了，又不敢告诉白桂英，结婚的钱，全是从家里要来的。

结婚后，当然一切就都瞒不住了。白桂英从前赚的那些钱，也不可能支撑两人一辈子，于是王玉和开始想办法找工作，但当时是乱世，哪有那么容易，于是一直到小说的大结局，他也没找到工作。

我看到一半的时候，又以为这是一个关于“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老套故事。

但是我错了。

白桂英确实和王玉和一起挨穷了，但是她并没有抱怨，反而拿出了一个女明星从不好熬到红的那种韧劲。

白桂英跟着王玉和回了农村老家，又从农村老家辗转到南京，再到北平。

每一次，决定逃跑的都是那个男人。

老家的日子不好过，生活方式和北平全然不同，吃的喝的，处处都要迁就，不仅如此，闲话传来传去，硬生生把她从名伶传成了卖身的，闲话多了，嫂嫂和哥哥渐渐也开始对他们多了埋怨。

可是，白桂英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心里想的是，怎么，别人在这里就能过得好，我就不能？所以即使怀着孕，白桂英也照样把日子过得让人挑不出错。

可是，王玉和逃避了。他受不了家里人的闲话，觉得别人都在嘲笑他无能，丢了工作要回老家找救济，又觉得自己一个曾经在北平体验过了好日子的人，怎么能在乡下这种地方，磨损自己的志气。

后来到了南京，他又逃避了一次。

最后，他们折返北平，白桂英决定重新开始去唱戏，她也认真做了所有准备工作，又是请以前的老粉丝捧场，又是拖了各种关系做宣传，为了能赚的更多一点，甚至带着孩子一起到其他城市加场。

她没让王玉和做任何事情。

可是王玉和再次逃了。

只因为他觉得自己接受不了女明星的生活方式，他受不了她总是上报纸，受不了大家议论她，受不了男粉丝捧她，也不信自己的妻子有能力应付这一切，反而开始怨怪自己为什么要娶女明星。

于是他在白桂英去其他城市登台表演的时候，给她写了一封信，说自己要走了。然后就跑到了不知哪里去了。

故事最后结尾在，白桂英得知自己丈夫离家出走，心急如焚要从天津坐火车赶回北平寻找自己的丈夫，但是母亲，以及自己戏班里的所有工作人员都追了过来，劝她不要走，说这一走，就是坑了所有人，乳母也劝，说她不能这样狠心把孩子丢下来不管。

最后，桂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着火车远去，然后自己随着众人走出了车站。

（《金粉世家》的结局也是如此）

整部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有了你们，没有我的丈夫了。”

就是这句话，让我看完这部小说之后，久久不能平静。

书中的男主角王玉和算是渣男吗？好像不算的，出轨、家暴这些事他压根就不碰，为了白桂英，他也付出了很多，从始至终他也只爱白桂英一个，他还是一个脾气很温和的人，从未和桂英吵过架。

可是，这段婚姻，不管是对他而言，还是对桂英而言，都实实在在是坟墓。

以及，毫无疑问，桂英过得更为艰难。

我觉得张恨水先生厉害就厉害在，他没写任何跌宕的情节，也没写男欢女爱里那些原则性的错误，他写的就是婚姻日常，写的是每一个女人都最可能遇到的那种婚姻，好像没什么大错，但处处又让人透不过气。

他写出了女人在婚姻里最隐秘的痛——婚姻让我们有了更多重的身份，看似我们得到了好多，但其实又好像多给我们上了几道紧箍咒，于是最终我们就想桂英一样，那双脚，不知道该哪往里走，最后只能顺流直下。就像一个圆形，你拥有了很多重叠的区域，可以是女儿，也可以是母亲，还可以是妻子，或者是儿媳，但你失去了纯粹的，独立的身份。

进和退，都不再会随心所欲，这是白桂英的婚姻故事，也可能是每一个女人的婚姻故事。

《欢喜冤家》还让我想起一本我最近在读的书《内闱》，这是一本描述宋代女性婚姻和生活的书。

在这本书里，作者通过各种详实的史料，分析出这样一个现象：

“比较而言，结婚使女人的身份从从根本上改变了，从结婚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是一个特定家庭的儿媳，一个特定男人的妻子。任何人（除了她的娘家）都首先把她当作已婚女人。从此，她在家里有一个特定的位置，一个规矩很多，动辄得咎的故事。”

当然，现在女性，是要远远好过于宋代女性的，因为各个方面都对女性更友好了一些。

但情感上的柔软，还是会让女人比男人更容易自我束缚一些。就像白桂英会舍不得孩子，但王玉和在这件事上就狠心多了。

我还是喜欢婚姻，尤其是好的婚姻，会让女人得到一些全新且美好的体验。但是我也承认，婚姻会让一个人，不论男女，所面对的境遇都更复杂一些，所背负的也都更多一些。

婚姻的本质，甚至是人生的本质，很像打中国结，你从一根线和不同的线组合成了一个结，从此，结不容易解，脱离的方式，往往只有剪掉自己的一部分（还是一大部分）。

写这些，是想说，如果一定要走进婚姻，那么请看到婚姻的这种复杂之处。然后你就会明白，最重要是找一个愿意背负，有能力背负，能够应对复杂局面，而不是事事逃避的人。

否则，即使没出轨，没家暴，不缺钱，还是会像白桂英一样，遇到的并非良人，而是‘冤家’。而这样的冤家，就连俗语都说了啊：“冤家宜解不宜结”——赶紧解绑，别再深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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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林宛央。公众号：宛央女子。潇洒派生活者，畅销书作者，未来知名编剧。一个不走千篇一律的人生，却过得比谁都潇洒的姑娘。忌矫情，治拎不清，喜欢你的不盲从。商务合作请联系微信：qiuxiangjie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