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的霸权:美国获得世界领导地位的曲折历程(上)
2015-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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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立新

来源:美国史研讨(微信号:Americanhistory)


今天重点推送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王立新教授的新作《踌躇的霸权:美国获得世界领导地位的曲折历程》,本文已经发表于《美国研究》2015年第1期。由于文章较长,以二战为界,将文章分为上、下两部分推送。为便于阅读,将文章注释删去,部分注释放进正文。


本部分为上部。


【内容提要】从19世纪90年代成为世界最强大经济体到二战结束时美国决心接替英国领导世界,美国走过了漫长的半个世纪。在此期间,美国曾不顾其他大国的推举,两次拒绝接过领导世界的“权杖”。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实际上是一个踌躇、甚至不情愿的霸权。这种“踌躇”与多种因素有关,包括美国独特的地缘政治位置、分权制衡的外交决策体制、以自由为核心的国家传统和清高自傲的自我形象,其中孤立主义者对充当世界领袖可能付出的代价的担心和警告是美国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不愿意领导世界的最重要原因。二战后美国为维护世界领导地位所付出的巨大代价证明他们的警告并非杞人忧天,并值得那些艳羡和追求地区与世界领导地位的国家倾听。


在2010年的国情咨文中,美国总统巴拉克·奥巴马声称美国不能放弃世界领导地位。然而,在80年前,美国对这一领导地位并不艳羡,尽管它完全有谋取这一地位的实力。美国甚至不顾英国的“禅让”和其他大国的推举,在一战后和30年代经济危机中两次拒绝接过领导世界的“权杖”,直到二战后期美国朝野才决心担负起领导世界的重任,成为“世界领袖”。从19世纪90年代成为世界最强大经济体到二战结束时美国决心接替英国领导世界,美国走过了漫长的半个世纪,在这一过程中美国经历了犹豫与彷徨,对扮演世界领袖角色充满疑虑。这一史实虽然与二战后美国人领导世界舍我其谁的态度大相径庭,也与我们通常的印象相反,但确实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本文在追溯这一历程基础上,阐述美国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拒绝领导世界的原因,并兼论美国经验带来的启示。


19世纪末美国作为世界大国的崛起


当1776年7月4日英属十三个殖民地联合一致宣布脱离大英帝国而独立的时候,美国不过是由十三个独立小邦组成的松散联合体。1789年联邦政府成立时,美国还是一个处于世界边缘、对国际局势没有什么影响的弱小农业国。其人口只有400万,领土面积90万平方英里;而且刚刚开始“共和试验”,这一试验能否成功,美国的建国者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到1890年,美国人口增至6300万,领土面积360万平方英里;美国已经完成工业化,其GDP总量远远超出英国,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到1905年,美国人均收入也超出英国,并把德国和法国远远甩在后面。而到1918年,也就是一战结束之年,美国的GDP总量比英、徳、法三国的总和还要多。





美国巨大的经济实力对整个世界构成冲击。英国著名记者威廉·斯泰德(William T. Stead)在20世纪初敏锐地感受到美国的影响力。他在1902年出版的《世界的美国化》一书中认为美国“正以自己的形象塑造世界”,并这样描述美国工业产品和文化对英国人日常生活的影响:


一个普通的英国人早晨从新英格兰被单中睁开眼睛起床,用“威廉斯”牌香皂和杨基牌安全剃刀刮去脸上的胡须,在他产自北卡罗莱纳的短袜上套上波士顿的靴子,扎紧康涅狄格的背带,从口袋里拿出华生或沃特伯里(牌手表,然后坐下来吃早餐。……他吃着由美国大草原面粉做成的面包……来自巴尔的摩的罐装牡蛎和一小块肯萨斯城的熏肉,而此时他的妻子则摆弄着一小片芝加哥的牛舌,孩子们则吃着“贵格会”的燕麦。他一边吃早餐,一边读着晨报,这份报纸由美国机器、在美国的纸张上、用美国的墨水印制,并很可能由一位来自纽约市的聪明记者来编辑。……在他的办公室,当然一切也都是美国的。他坐在内布拉斯加转椅上,在密西根圆角桌子前用锡拉丘兹打字机写信,用纽约自来水笔签上名字,然后用来自新英格兰的吸墨纸吸干后,将这些信件放入产自大急流域(Grand Rapids)的文件柜里。……当夜幕降临时,他听着最新的美国音乐喜剧放松自己,喝一杯鸡尾酒或某种品牌的加州红酒,吃两片“美国制造”的“小肝泥片”,然后进入梦乡。


斯泰德还对美国经济和文化的巨大影响进行了展望,预言“美国化”(Americanization)是“20世纪的潮流”,并宣称美国的实力和繁荣程度已经足以使它“有权要求获得英语国家的领导地位”。在那个时代,“英语国家的领导地位”其实就是世界的领导地位。


经济实力的增加给美国人以极大的自信,一些人士相信美国的“共和试验”已经成功,并开始思考美国的新角色。卸任不久的前国务卿理查德·奥尼尔(Richard Olney)于1898年3月2日在哈佛大学发表演讲,主张美国应该抛弃华盛顿关于不卷入欧洲事务的孤立主义原则,扮演与大国地位相称的国际角色。他认为华盛顿提出孤立政策是因为美国当时“年轻而弱小”,需要利用自己“遥远而隔离的地理位置”避免卷入欧洲的冲突之中,以便为自己“赢得时间”,来“建立和完善自己的制度,毫无干扰地积累足以让美国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实力”。而现在, “美国已经赢得了时间……它不再虚弱无力,也不再缺少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因此,华盛顿告别演说的准则“不再适用于目前的形势”,美国不能继续奉行孤立的原则,满足于充当“榜样”,“不光彩地”“逃避大国应该承担的和崇高地位赋予(美国)的责任”。时任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的伍德罗·威尔逊也认为,美国的实力已经使其有能力参与国际事务,“一组在125年前摆脱英国统治的小邦,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大国”,特别是美西战争“深刻地改变了美国”,给美国带来“迅速的变化”。因此,美国不能继续与世界事务“保持距离”,“继续奉行不偏不倚的中立原则”。美国应该“富有远见”,看到美国的“繁荣和影响正在不断扩大”,“调整自己以适应新形势”,“让新世纪讲述一个不同的故事”。在威尔逊看来,美国的共和试验已经“成功”,“民主不再是一个试验”,而是“切实可行”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政治模式。他在担任总统后更是明确提出,“孤立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管我们如何选择,我们都肯定要在世界上扮演更大的角色”。威尔逊心中美国应该扮演的“更大角色”是领导世界。


踌躇的霸权:美国对世界领导地位的追求与拒绝


一战不仅削弱了曾经主导世界事务长达数个世纪的欧洲列强的实力,也沉重地打击了欧洲的自信心。一战本质上是欧洲内部的一场战争,这场战争自然使人们怀疑,相互之间进行了人类历史上最可怕、也最具毁灭性战争的国家有何资格自称“文明”和“先进”?1918年夏施本格勒(Oswald Spengler)《西方的衰落》一书的出版似乎成了这种自信心下降的注脚。而美国在战争中展现的巨大实力,特别是横跨大西洋投放军队的能力和战时工业生产能力震骇了欧洲。战争结束时,西欧大陆废墟成片,特别是法国和比利时遭到巨大破坏,整个欧洲等待美国的救助。一战也导致欧洲主导的旧的国际秩序倾覆,而威尔逊提出的以“十四点”为核心的新国际秩序计划不仅得到交战国领导人的认可,更是受到民众的热烈欢迎。备受战争蹂躏的欧洲民众渴望威尔逊能够利用美国的力量带来持久的和平,让欧洲摆脱几百年来不断陷入战争的宿命。欧洲各国的广场、街道、车站和公园都出现了威尔逊的名字,墙上的海报则写着“我们希望威尔逊式的和平”。在意大利,士兵们甚至跪在威尔逊画像前。“在人们眼中,威尔逊不再是一个普通的政治家,他成了弥赛亚”。英国赴巴黎和会代表团成员、经济学家约翰·凯恩斯对美国的声望和威尔逊的影响力做出这样的观察:


当威尔逊总统离开华盛顿的时候,他在全世界享有历史上无与伦比的威望和道德影响力。他大胆而深思熟虑的言辞传到欧洲各国人民的耳中,甚至盖过了其本国政治家的声音。敌国的人民相信他会履行与其签订的契约,盟友国家的人民不仅把他视为一个胜利者,还几乎把他视为预言家。除了这种道德影响之外,权力的现实也掌握在他手中。美国陆军无论人数、训练还是装备都处于历史的顶点。欧洲完全依赖美国的食品供应,金融领域美国更是处于绝对支配地位,欧洲欠美国的债务不仅已经超出了其支付能力,而且只有给其进一步的大规模援助才能把欧洲从饥饿和破产中拯救出来。历史上从未有一个哲学家拥有如此多的约束这个世界上的君主的武器。……我们是多么好奇、渴望和梦想看一眼这个天命所归之人的模样和风度,他从西方走来,将给作为其文明发源地的古老的父母之邦遭受到创伤带来抚慰,为我们奠定未来的基础。


毫无疑问,一战结束时的美国在欧洲乃至在整个世界享有崇高的威望。用当时一位中国人的话说,“无论政治、经济、实业、社会、宗教等方面,美国于今已为欧亚各国之良好模范”,“美国遂成为天下之救世国”。


而为了防止德国可能的东山再起,英法领导人也希望美国放弃孤立主义政策,加入欧洲的安全结构中去,成为遏制德国阵营中的一员。他们担心的不是美国的力量进入欧洲,而是美国对欧洲的抛弃,也就是重新回到孤立主义路线。法国总理克里孟梭在接受美联社记者采访时呼吁美国人民“放弃远离(欧洲事务)的传统做法”,与法国结盟,来共同保卫民主国家的安全。美国拥有的巨大实力和威望以及欧洲的让权使威尔逊决心为美国谋求世界领导地位。


在威尔逊看来,美国应该承担起领导世界维护战后持久和平的责任。他告诉美国人,美国是唯一有资格担当领袖角色的国家,“因为它从世界每一个文明民族中吸收血液,并且因同情和理解而能够明白世界各国人民的利益、权利、渴望和命运”,因此“是唯一能在组织和平方面对世界进行富有同情的领导的国家”。而且,整个世界也盼望美国的领导,美国如果“不给予这种领导”,“就将是世界上最不负责任的民族”。“世界将会经历一次情感的倒退,并做出极度心灰意冷的反应,从而导致普遍的犬儒主义”,因为“人类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指望”。也就是说,美国不仅具有领导世界的能力和资格,同时也具有世界领袖的威望,所缺的不过是决心。威尔逊声称,“上帝正在帮助我们”,世界人民在“追随我们”,“我们应该去领导”。如果美国不去领导,“那么美国的全部荣耀都会失去,美国的力量也会消散”。直到去世前三个月,威尔逊仍然劝说美国人“抛弃自私的利益,重新制定具有最高远理想和目标的国际政策,并以此来行动”,并称“这样,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回到美国真正的传统”。


在威尔逊心中,国联是美国领导世界的工具,通过这一工具,美国可以提供一种全球性的领导但又不会再次卷入欧洲的战争中去。不仅如此,通过国联美国还可以获得物质上的利益和实际的好处。他在1919年9月圣路易斯的演讲中说:“如果我们加入国联,我可以预言,我们将是国联的高级成员。金融领导地位将是我们的,工业优势将是我们的,我们还可以获得商业上的好处。世界其他国家将指望我们的领导和指引。”一战结束后,是否支持美国加入国联在当时成为是否愿意接受领导责任的试金石。


但是,威尔逊让美国加入国联、领导世界的抱负遭到孤立主义者的坚决反对。孤立主义者的代表是联邦国会内来自美国中西部的参议员,这些人构成国联辩论中的“不妥协分子”,其领袖人物是来自爱达荷州的参议员威廉·博拉。他们相信欧洲是一个滋生腐败、阴谋和专制主义的地方,一直对欧洲抱有深深的警惕,决心恪守华盛顿关于美国不要卷入欧洲政治的准则,担心国联那样的国际组织会成为欧洲和美国东部亲英的金融资本家的工具。博拉强烈反对美国加入国联那样的国际组织,认为组建国联是将美国置于“欧洲政治风暴中心”的阴谋。加入国联就是“把自己卷入欧洲所有利害关系之中”,“成为欧洲动乱和冲突中的一员”。在博拉看来,美国恰当的国际角色是充当“自由的灯塔”,而不是介入外国的纷争。他坚持认为乔治·华盛顿的对外政策仍然是美国“国家计划、目标和使命中至关重要的、必不可少的要素,放弃它就是对美国人民的背叛”。 “不妥协分子”也反对威尔逊促进民主的目标,认为这是不切实际的空想。詹姆斯·里德(James A. Reed)称“让世界民主化是从人嘴里说出来的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实际上,博拉等“不妥协分子”为美国规定的角色是继续远离国际政治舞台,仅仅充当世界的道德榜样,而不是“世界领袖”。国联大辩论中的另一位著名人物、参议院对外关系委员会主席亨利·卡伯特·洛奇虽然并不反对美国参与国际(欧洲)政治,但坚决反对美国承担起国联盟约第十条规定的“保证国联会员国政治独立和领土完整”的义务,称“美国人民还没有准备来履行这一任务”,实际上也反对威尔逊追求的通过国联领导世界的目标。国联大辩论的结果是美国国会拒绝批准《凡尔赛和约》,拒绝加入国联,实际上也就是拒绝扮演世界领袖的角色。



(国联盟约的遭遇)


在20年代,美国拥有世界首屈一指的经济实力,“没有哪一个国家没有感受到美元的力量,也没有哪个国家的政府在重要关头可以把美国排除在考虑之外”,它实际上“赢得了英国在滑铁卢战役至1914年间以及法国在此前一个世纪时间里所拥有的那种相对地位”。但是,在整个20年代,共和党政府奉行有限的国际主义政策,拒绝充当领导世界的角色。沃伦·哈定总统在1921年3月的就职演说中指出,美国“在物质和精神方面都取得了彪炳史册的进步,这本身便表明,我们历来奉行不介入旧世界事务的政策确属明智之举”;美国“渴望在对文明进行道义领导方面获得崇高的地位”,但是美国不会承担确保其他国家安全的集体安全义务,美国不会“加入任何永久性的军事联盟”,“不能做出任何政治承诺”,美国“对决定自己命运的能力充满信心”,但“并不谋求左右旧世界的命运”。在哈定看来,美国恰当的国际角色是充当国际社会的道义领袖而不是政治领袖,作为“代议制民主的殿堂”,“为全人类的自由和文明树立了一个令人鼓舞的榜样”。哈定称,他也“认识到随着进步带来的各国之间的联系更加密切,世界出现了新秩序”,但是新秩序不是集体安全,不是类似国联那样的“世界超级政府”( world supergovernment),而是裁军、国际仲裁、和平解决国际争端和国际法院。哈定后来更是公开宣布其政府“明确地、决定性地抛弃一切加入国联的想法,……无论是从边门、后门还是地下室的门”。哈定的就职演说实际上确立了整个20年代美国共和党政府的外交政策基调。接替哈定的柯立芝总统在1925年3月4日的就职演说中称,尽管美国会参与一系列维护和平的措施,但美国将继续“保持政治上的超然和独立”,“不会与旧世界的任何利益有牵连”。


1929年10月华尔街的股票暴跌引发世界性的经济危机。伴随经济危机而来的是极权主义的兴起和战争。面对这一形势,美国更是极力回避领导世界走出危机和遏制极权主义扩张的责任,美国对外政策从20年代有限的国际主义滑向全面的孤立主义。


经济危机爆发后,作为经济实力最强大的国家和世界金融中心,美国是唯一能在危机中承担领导责任的国家,实际上世界各国也对美国领导世界经济走出危机寄予厚望。胡佛政府在经济领域也采取了一些措施,如允许欧洲国家暂缓向美国偿付战债一年,呼吁召开国际会议、通过国际合作来应对危机,但是其经济政策的主要指向是把美国从世界经济中脱离出来,“以便让已经在美国启动的有助于经济复兴的力量摆脱来自国外的阻碍性影响”。胡佛政府拒绝了欧洲提出的由美国政府向欧洲国家提供贷款的建议,也拒绝了有关放弃保护性关税的要求。面对日本以武力占领中国东北、破坏《九国公约》和巴黎《非战公约》的行为,胡佛政府的反应与在经济领域的反应一样:拒绝在维护远东国际秩序中承担领导责任。尽管国务卿史汀生从国际秩序完整性的视角来看待日本的行为,认为日本的行为破坏了国际秩序,并主张对日本实施经济制裁以扞卫条约的神圣性,但胡佛总统反对采取制裁措施,认为远东危机“主要是中国与日本之间的冲突”,应主要由国联而不是美国来应对这一危机,美国的政策是与国联合作。胡佛称“这是美国政策的限度”。


1933年上台的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曾是威尔逊的追随者,在担任总统前被普遍认为是一位自由国际主义者。与威尔逊一样,罗斯福相信集体安全和自由贸易原则,认为美国应该扮演世界领袖的角色,一战后曾积极活动,推动国会批准《凡尔赛和约》,加入国联。但是,作为一个精明的政治家,罗斯福深知,在美国陷入严重经济危机和孤立主义深入人心的情况下,国会和民众强烈反对美国卷入国际事务。他上台后不敢推行国际主义路线,在经济和外交领域延续胡佛的政策,拒绝通过多边合作的方式缓解危机。1933年6月12日,由国联发起的世界经济会议在伦敦举行,这是国际社会试图通过多边合作拯救世界经济的重要尝试,成功与否主要取决于美、英、法等国能否合作,恢复金本位,稳定各国货币和国际汇率以及降低关税,以阻止国际贸易的进一步混乱。当美、英、法代表将要达成稳定汇率计划时,罗斯福向会议致信,宣称“对一个国家的繁荣而言,健全的国内经济体制是比其货币与其他国家货币兑换比值更为重要的因素”,“暂时的汇率稳定”不是缓解经济危机的“正确答案”。这封被称为“晴天霹雳般的信件”实际上导致了会议的失败。1934年2月,美国财政部宣布美元贬值,由每盎司黄金兑换20.67美元降到每盎司35美元,以保护本国工业和刺激出口。同时,美国政府还拒绝削减关税。这表明罗斯福政府并不想领导世界共同应对经济危机,而只想通过对经济和贸易的管制单独走出萧条。


经济史学家同意,华尔街股票的暴跌可能是无法避免的,但大萧条的深度和危害的程度并非是不可控制的,华尔街的股票暴跌导致历史上最严重、持续时间最长的经济萧条在相当程度上与国际社会错误的应对有关。美国最根本的失误是拒绝牺牲自己的部分利益以承担领导世界共同走出经济萧条的责任。很显然,在世界经济越来越一体化的形势下,国际社会要想走出30年代的大危机,必需有强有力的领导国家来提供公共品,稳定世界经济。换言之,要想世界经济稳定,必须有起稳定作用的国家,就像一战前英国曾经做的那样。但是一战后,世界经济的繁荣主要依赖美国的资本和市场,衰落的英国已经无力发挥世界性的领导作用,愿意把制定世界经济计划和领导世界走出经济危机的角色留给美国去扮演。但是,作为世界最大的经济体,美国却拒绝扮演这一角色。著名经济史家查尔斯·P·金德尔伯对此评论说:


这次萧条波及面这么宽、程度这么深、持续时间这么长,是由于英国没有能力、美国又不愿意在三个方面承担责任以稳定国际经济体系,致使该体系处于不稳定的状况。这三个方面是:一,为跌价出售的商品保持比较开放的市场;二,提供反经济周期的长期贷款;三,在危机时期实行贴现。……除非某些国家,像英国在十九世纪和截至1913年时所做的那样,采取行动去稳定世界经济体系,否则这个体系就不可能稳定。在1929年英国没有能力这样做,而美国则不愿这样做。当每个国家都转而保护它自己的国家私利的时候,全世界的公共利益就遭受到被抛弃、被损害的命运。而这时,所有国家的私利也就随之受到损害。


如果把世界经济比喻成一辆车的话,30年代世界经济体系的不稳定不是因为英美争夺驾驶权,“不稳定性看来是因为一个司机越来越虚弱,而另一个司机对开这辆车又缺乏足够的兴趣。”


在政治和安全领域,面对极权主义的兴起和日、德、意等国对国际体系的挑战,罗斯福政府在第一个任期内与胡佛政府一样继续采取鸵鸟政策,拒绝扞卫战后国际和平机制和干预德、意、日的扩张行为。在中日冲突问题上,罗斯福表示赞同史汀生的不承认主义,延续了胡佛政府的政策和立场,尽量不触怒日本,避免外交上的麻烦影响其国内改革计划。当1933年5月日本开始蚕食华北、中国驻美公使施肇基请求美国调停中日冲突时,美国国务院远东司司长斯坦利·亨培克(Stanley K. Hornbeck)提出这一角色应该由国联或英法而不是美国来扮演。在欧洲,面对逐渐恶化的局势和战争危险,国会于1935―1937年通过一系列的《中立法》,规定美国对一切交战国实施武器和军需品的强制性禁运,禁止美国船只向交战国运送任何物资,禁止美国人搭乘交战国船只旅行,禁止向交战国贷款。《中立法》的目的是通过限制美国的国际商业与金融活动来减少美国卷入欧洲战争的危险。


从1937年10月发表“防疫演说”开始,罗斯福开始尝试改变对国际事务的不干预政策,试图通过对公众的教育带领美国逐渐摆脱孤立主义,走上通过国际合作制止侵略和维护和平的道路,但收效不大。罗斯福对其演讲撰稿人塞缪尔·罗森曼(Samuel Rosenman)说,“当你正在试图带领人们往前走的时候,你回头一看却没有人跟着你,这真可怕。”针对1939年的捷克危机,罗斯福虽然呼吁召开国际会议进行讨论,但他并不想参与捷克危机的解决。同大多数欧洲人领导人一样,罗斯福对慕尼黑会议对捷克问题的解决有一种解脱感。


大体言之,在德国入侵波兰、欧洲大战爆发之前,除了在拉美实施的“睦邻政策”外,罗斯福在欧洲和东亚几乎没有任何新的外交倡议。尽管罗斯福坚信国际主义理念,但其公开场合的言行更像是一个孤立主义者。亨利·卢斯评论说,在执政的前七年,罗斯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立主义者”,“比赫伯特·胡佛和卡尔文·柯立芝更是一个孤立主义者”,其政策导致“美国未能在国际合作方面实施有效的世界领导”。卢斯的批评虽然有些尖刻,但基本上是符合史实的。


一战后美国筹划建立的国际秩序只维持了20年,这与维也纳秩序维持一个世纪相比显然是一个巨大的失败。维也纳会议后国际秩序的稳定不仅因为欧洲均势的建立,还由于英国作为霸权国家对国际秩序的维护。爱德华·卡尔这样描述英国在19世纪发挥的稳定国际秩序的作用:


19世纪,英国海军的舰队不仅保证不发生大规模战争,而且也管辖着公海,为所有国家提供平等的安全。伦敦货币市场为几乎整个世界确立了一种单一货币标准;英国的商业使世界各国普遍接受了自由贸易原则(尽管是不完善的弱势形式);英语也成为四大洲的通用语言。这类情景既是英国霸权的产物,也是英国霸权的保障。它创造了一种世界社会具有共同利益和共同情感的幻觉,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创造了这样一种事实。于是,国际秩序运行的假定就被一个强大的国家创造出来。


但是一战后,衰落的英国已经无力承担领导世界、维护秩序的任务:英国舰队已经失去了海上霸权,无力阻止日本对美国的进攻;英国的经济和金融实力已经不允许其扮演信贷提供者和全球市场的角色,英国自己也转向贸易保护主义;英国制定国际议程、提供国际制度、组织国际社会解决国际问题的意愿和能力也大大降低;在文化领域,美国的大众文化而不是英国的绅士文化开始在全球传播并提供了全球文化消费的标准。简言之,只有美国可以充当世界秩序维护者和全球经济领导者的角色。而在1918年,“在几乎一致赞同的情况下,世界领导权被交付于美国。”威尔逊总统也很愿意从英国手中接过世界领袖的权柄,但是美国人民和后来的几届美国政府却把这一权柄视为烫手的山芋而加以拒绝。如亨利·卢斯所言,“在1919年我们拥有一个黄金的机会,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机会去承担世界领导责任――这是一个放在天下闻名的银盘子里递给我们的黄金的机会,但是我们并不理解这一机会,威尔逊错误地处理了它,我们拒绝了它。” 特别是在极端民族主义、法西斯主义盛行,经济混乱和国际秩序动荡不安的30年代,世界急需一个发挥团结、协调和领导作用的中心,但美国却拥抱孤立主义,不愿成为这一中心,导致国际领导角色的缺失。其结果就是经济危机的加深、国际秩序的混乱和世界大战的爆发。


本文为“踌躇的霸权:美国获得世界领导地位的曲折历程”上集,下集在当日图文的第二条。新订阅户添加微信号:格上理财(gesafecom),查看历史文章即可。


作者:王立新

来源:美国史研讨(微信号:Americanhi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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