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拍伯格曼,这次我给满分
2021-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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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伯格曼的《婚姻生活》是刻画婚姻生活的神作。半个世纪后,一向喜欢搞事情的HBO大胆翻拍出了当代的《婚姻生活》,连名字都没换。


说大胆,是因为这部翻拍毫无顾忌地将原版中的性别-家庭分工-优势地位掉了个个儿,并直接描摹了当代人的精神危机——社会进步让人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而自由和稳定是不能两全的两极。


尽管如此,贪婪的当代人还是要两头都抓,于是只能在这两极之间晃晃悠悠,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对女性角色的改编是HBO翻拍的最杰出一笔。精妙的改编深刻揭示了我们时代女性拥有的选择和面临的困境。


在伯格曼的原版里,丽芙·乌曼饰演的妻子为丈夫牺牲事业,成为家庭主妇,却也因此彻底失去了在亲密关系中的主动权。


她主动成为了那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人。在丈夫出轨后,她先是感到世界坍塌,愤恨绝望,又在离婚后感到了久违的自由。



而在HBO的新版《婚姻生活》中,由“劳模姐”杰西卡·查斯坦饰演的Mira是个人生活和亲密关系中绝对的主导者。


这正是时代进步和女性运动为女性争取到的自由。Mira物质财富的自由和精神上的坚定独立使她能够在任何时候准确评估自己的需求,干净利落地做出决定,并付诸实践。


但在Mira出轨和结束婚姻后,情势发生了反转。Mira认识并接受了自己永远不可能感到安稳(secure)的事实,却依然若有所失。


她无法自制地在和前夫的婚外情中寻找“爱”的幻影。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



《婚姻生活》第一集开头就点出,美国人的婚姻平均可持续8.2年。而到第五集中,男主角Jonathan的父母刚庆祝了53周年。人们登上了月球和火星,却为什么不能维持亲密关系了?


Jonathan的妈妈一语道破:人们不再觉得维持家庭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了。当代人不仅有无穷无尽的欲望,还有满足这些欲望的客观可能性,怎能不得陇望蜀?



《婚姻生活》如伯格曼版一般,以封闭场景中的对话展开。在连珠炮般的输出中,信息量极大。


正如在第一集的开始,两人在做伴侣关系咨询。Mira是科技公司高管,不折不扣的女强人。Jonathan是塔夫茨大学的哲学系教授,不折不扣的知识精英。但这表面上的珠联璧合维持了不到一分钟——


在Mira的描述里,爱上Jonathan的时期,他正是Mira想成为的人,因为“他有价值和目标(values and purpose)”。出人意料的是,Jonathan坦承,由于脱离了他与生俱来的宗教信仰,那是他人生中精神危机达到顶点的时期。


人们总是在伴侣身上寻找自己缺少的东西,却往往察觉,伴侣恐怕永远不能填补自己世界的全部空白。当Mira一次次惊讶地望向Jonathan时,不难发现,俩人也许从未如他们自以为那般理解彼此。



作为哲学家,Jonathan对伴侣关系咨询和同类课程持怀疑态度。


他认为这是流行文化所培养的一种期待——人们总是在强调“婚姻必须建立在激情、性爱、持续强烈的情感上”(marriage must at all times be based on passion, on sex, on relentless emotional intensity),但这一套也许都只是人们自以为是凭空创造出的概念罢了。


尽管如此,当Jonathan道出他的婚姻观时,可以发现,他的婚姻观和流行文化并无二致。Jonathan认为婚姻是方式(means)而非结果(end),人们通过婚姻促进自我的发展。


其潜台词是,如果婚姻不能再服务这一目标,婚姻是可以被放弃的契约。古代那种在上帝面前立下的“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的誓约,早已随着上帝的死亡成为一句空洞的口号。



Mira和Jonathan都是体面的中产阶级。他们和彼此的对话都很有分寸,每句话都留有余地,表现出为对方考虑,表现出愿意倾听和让步。


他们的姿态无可挑剔。但这彬彬有礼的表象之下,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他们已不愿向对方袒露内心最深切的期待和诉求,却又隐隐约约期待对方能够读出这些诉求。


而两人甚至在Mira意外怀孕时也未能开诚布公地交流和化解矛盾,而是继续真情实感地扮演体贴丈夫和满意妻子的角色。这段对话非常有趣。两人都极尽温柔和善解人意,却分明在隐藏马上要脱口而出的真实心声。


正如Mira每说完一句,Jonathan都以一句浮夸的“wow”来掩饰他的惊恐不安。而未能及时化解的矛盾则成为深埋的地雷,在日日夜夜中刻骨噬心,最终发展至Mira的出轨。



最令人绝望的是,意外怀孕一节,如果观众代入,恐怕也无法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案:


当Jonathan真诚地强调,生育之事应完全由其直接利害的承担者——女性,决定时,他已经给出了我们时代对这个问题最认可的答案,一个不只是政治正确而是合情合理的答案。


只有到第五集中我们才知道Jonathan是期待另一个孩子的。但他仍然完全尊重和支持了妻子的意愿(流产)



但他仍然失去了妻子。而Mira仍然因流产一事遭受了巨大的创伤。这是因为,男女在生理上的差异是不可更改的。与生育相关的风险几乎全部由女性承担,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平等。


如果说古代人在缺乏科学认识的状态下只能盲目接受这些风险,那么具有独立自我意识的现代女性就必然面临割舍和选择——Mira不愿被突然到来的婴儿彻底捆死在这段婚姻,便只能选择会造成生理和心理创伤的流产,而同为始作俑者的Jonathan即使再能共情,也不能分担。


这几乎是无解的命题。而怨怼即由此而生。



这也是为何当代社会围绕生育的争论愈演愈烈。在这个问题上,直到人造子宫可以大规模推广的那天,科学和理性都无法战胜人的物质性所决定的不平等。


当本剧的评论区指责Mira是操纵性(manipulative)人格,是“渣女”或“作女”时,正反映出一个努力实现了物质和精神独立自由的现代女性仍然遭受的困境和误解。


而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顺理成章:独自承受创伤的Mira遇到了年轻又深情的出轨对象。开始时看似可笑的艳遇竟成了释放的出口。出轨的愧疚感甚至让她对Jonathan短暂地重燃了一段激情。


但在新鲜感的残酷对比下,现在的婚姻更显得窒息。女强人Mira终于决定头也不回地离开。Jonathan一边假装淡定,一边显然男性尊严受挫,姿态极不美好地逼问他们暗通款曲的细节……


但所有冲突都不像伯格曼原版里那么歇斯底里、互相撕咬,而是保持着相对体面的冷静和克制。直到Mira和Jonathan不约而同地发现,离开了婚姻围城,自由好像并不那么美好。


Mira这边认识到,她自以为紧握的一切不过是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但她已无法从任何人、任何地点那里获得安全感。她将在飘零中慢慢疲惫。



Jonathan那边则从其他女性的床笫之欢获得安慰,却更深刻地意识到爱和性的分离。他们再次被孤独吞噬,被欲望萦绕。孤独最终在Jonathan父亲的葬礼上战胜了维持体面的理性和被抛弃、被伤害的愤恨不甘……在至亲离世的巨大孤独中,两人鸳梦重温。


随着民族、国家、宗教等神话的破灭,婚姻和亲密关系似乎成为人类仅剩的可以抵御孤独并取暖的壁垒。


但这个壁垒分明是被人类自身从内部瓦解掉的。Mira和Jonathan有金钱聘请咨询师,有理智来冷静沟通,有耐心去付出努力,但一些矛盾和冲突似乎坚不可摧地矗立着……


人们很大概率无法从和一个人的关系中同时获得激情、欲望和安全感的满足,但要把这期待拆分到不同人身上,似乎也不可行。这正是《婚姻生活》的残酷,是生活本身的残酷。



近年来,刻画婚姻困境的电影佳作频出。婚姻既可以是《消失的爱人》中那般一个人凭借控制另一个人获得快感的冰冷牢笼,也可以是《婚姻故事》中那般双方都尽力而为却无法弥合的惨烈破镜。


人们戏称这些电影是恐怖片,是情人节必看的劝分指南。其实,恐怖的并非电影,电影只是一面忠实的镜子,照出人类不愿也无法面对的自我——


人是自私的。正如Mira既想升职加薪,也希望女儿陪伴身边,于是提出让Jonathan和女儿搬到伦敦。人是贪得无厌的,正如Mira和Jonathan各自找到下一个后又觉得还不如前一个好。


人更是精力有限的,正如Mira和Jonathan明知隔阂愈深却选择逃避、伪装而非面对。人类为欲望所累,并无从逃离。而婚姻困境只是由此而生的无穷多困境中,微不足道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