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七夕,宜论爱欲
2022-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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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什么?古往今来关于爱情的论断多如牛毛,每一句都斩钉截铁,却又经常互相矛盾。从古希腊城邦的爱之阶梯到21世纪约会软件的大数据速配,借用雷蒙德·卡佛那句著名的标题: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苏格拉底和基督教通过爱来达成不朽,抵制死亡;薄伽丘沉浸性爱的游戏追逐并忘却死亡;对法国哲学家阿兰·巴迪欧来说,爱是两个人的相遇打破各自的同一性,“在爱中,主体尝试进入他者的存在,正是在爱中,主体将超越自身,超越自恋。”哲学家们对爱的讨论之丰富、之多元,打破了我们关于爱情的神秘化刻板印象,也启发我们想象爱的更多可能:爱是排他的吗?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上好几个人吗?爱一定是积极的吗?死亡如何成为一种爱的确证?


在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汪民安的新作《论爱欲》中,就梳理了两千余年来西方思想史中关于“爱欲”这一概念的论述。从柏拉图到薄伽丘,从黑格尔到巴迪欧,汪民安书写前现代时期人类崇尚真理、勇于追求尘世之爱,也关心活在世俗理性的庞大阴影之下的现代人,如何摆脱工具理性对爱的驯服。


在今日七夕佳节,我们摘录了书中论述薄伽丘思想的段落,以飨读者。


《论爱欲》

汪民安 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尘世之爱

节选自《论爱欲》一书


薄伽丘和但丁、彼特拉克不一样。对后两人来说,是失去了爱之后怎么办的问题。而薄伽丘更加现实,对他来说,不是事后补救和补偿的问题,而是事先预防的问题。他采用的是预防的手段。怎么对付失恋呢?怎样摆脱爱带来的痛苦呢?与其在失恋之后去找各种各样的弥补方式,不如开始就寻找正确的恋爱技术和恋爱方法。


《爱情十三问》这本书在致读者中就表明了它的目标:“讲述最能表明爱情的做法,及无论优劣、何种选择最佳;做一番比较,革除陋弊,找出真正的佳良之举。”(薄伽丘:《爱情十三问》,肖聿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为此,他提出了十三条恋爱法则和指南。这些法则和指南可以避免爱的错误,也因此避免爱的失去,以及爱的失去所带来的痛苦。他像一个爱的老师一样采取问答的方式。这些人的提问方式也非常有趣。他们提出的多数是选择题,他们问的不是像希腊人那样关于爱的一般的抽象原则的问题,他们问的都是具体的问题,即在几种可能性之间应该选择哪一种答案。因此这是关于爱的技巧问题。有些问题比较常见,有些问题比较奇怪。


比如:一个男人必须轮流和一个老妇及一个年轻女人住一年,而且要说一样的话,那么,这个男人应该是先和老妇人同住还是先和年轻女人同住?一个女人有好几个追求者,一个英勇,一个慷慨,一个聪明,她应该接受哪一个?一个年轻男子面对两个女子,一个非常勇敢地冲上去拥抱他、吻他,一个羞怯地站在远处不动,那么这个年轻男子应该选择哪一个女子?一个男子应该爱上一个各方面比自己强的女性,还是应该爱上一个比自己差的女性?


《爱情十三问·爱的摧残》

(意)薄伽丘 著 肖聿 译

译林出版社

2015年版


诸如此类的恋爱技术和选择问题,薄伽丘都以菲娅美达之名给出了答案。这样的答案坦率地说,听上去理由并不是十分地充分。听到了这些各种各样的答案,会导致的最后结果是什么呢?老师的爱情答疑带给学生什么呢?她点燃了听众爱的火焰,“我这颗受苦的心中还是能容纳奇特的火焰,因为你无与伦比的高贵已经将它点燃”,但是,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去爱,“因为我还不属于我自己,我实在无法将自己的心交给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可能是老师:学生对老师讲的并不认可,他无法听从老师的答案,他有自己对爱的理解,有自己的爱的技术。但是,这另一个人也可能是一个尚未出现的爱人。学生做好准备之前,不会轻易踏入爱河,不会将自己全身心地交给别人。无论这另一个人是谁,爱,都要郑重其事,小心翼翼,否则,就会掉入它那可怕的深不见底的冷酷陷阱。


对薄伽丘而言,爱的手段,可以防止爱的盲目;爱,作为一个技巧开始得到了思考。我们看到,这是罗马人奥维德的《爱经全书》的一个现代回声,它在马基雅维利的《曼陀罗》那里得到了最好的继承。


对于薄伽丘而言,这样爱的技术越来越不以道德标准为参照,它越来越强调实用性和功能性:爱的技术的运用就是为了爱的实用性。薄伽丘进一步降低了爱的精神高度,爱的实用性实际上也意味着爱越来越脱离它的精神性,而后者正是但丁和彼特拉克的男女之爱所强调的东西。如果只有纯粹的精神之爱,手段不会受到重视,精神之爱是排斥和超越手段的,只要精神相爱,就可以不顾一切地突破各种手段;精神之爱鄙弃手段,手段是对精神之爱的玷污和羞辱。精神之爱有时候并不需要具体得到对方,就是说,精神之爱可以单纯地存在于心灵之中,而无须手段去猎获对方。但丁和彼特拉克都没有让这种精神之爱现实化、肉身化和手段化。而对于薄伽丘来说,利用手段捕捉一个爱的对象比单纯的精神相爱更加符合他所理解的男女之爱。他对爱的捕获和现实化更有兴趣。为什么要去捕捉爱的对象,而不是让其存在于内心深处?因为只有男女结合,爱才有意义。只有身体的结合,才是完整的爱。或者说,男女之爱如果只有精神的维度而缺乏肉体的维度的话,就不是全面的,也不是真实的。爱一个对象,还必须要用手段去画出线路,去捕获对象,和对象有肉体的结合,从而获得巨大的快乐。


薄伽丘开始将肉体之爱引发的快乐引入男女之爱中了,也将肉体之爱不顾一切地引入文学中了。这是他对但丁和彼特拉克的偏离。和《新生》《歌集》那种强烈的抒情性相比,他的《十日谈》飘荡着的是活生生的肉体气味。这本书这种肉体气息来得过早、过于迅猛、过于突兀和大胆了,它不得不被反复当作淫秽的禁书而罚入黑暗之中沉默地流传。我们把它同十四世纪的绘画相比就看得更清楚了,十四世纪的绘画还非常拘谨,丝毫没有体现身体的狂欢和快乐迹象。乔托正苏醒的绘画此时在雕刻痛苦而不是快乐。正是从《十日谈》开始,现代的出版禁令,总是有一部分套在爱欲身上,直到二十世纪,直到劳伦斯和纳博科夫,爱欲作为道德之罪也一直背负了各种各样的书写之罪。


就此,薄伽丘翻开了新的篇章。如果说尘世之爱有两种含义,一种是但丁和彼特拉克的纯粹的精神性的男女之爱,那么另一种就是薄伽丘的肉体之爱。


但丁和彼特拉克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上帝之爱的框架而释放出了人世间的精神之爱,一种削弱了上帝之爱的邻人之爱,而薄伽丘则将他们精神之爱的大门推开,释放出了更物质化的肉体之爱。《十日谈》是肉体之爱的狂欢曲。在这里,但丁和彼特拉克那顽固残存的上帝之爱消失得无影无踪。上帝在这里没有死去,他存在,但只是作为一个反讽性的符号存在于《十日谈》中。上帝不是主宰者,而是被主宰、被利用的木偶。他从来没有真正发挥效用。相反,他总是被轻浮地利用,被各种各样的性爱所利用。一个修士就以上帝之名引诱了一个纯洁少女,上帝和性爱之间并不构成一种严峻的张力,相反,他们之间有一种合谋的勾连。薄伽丘较之彼特拉克更强有力地返回希腊罗马那里,返回世俗之爱,返回人和人之间的爱。不过,这种人间之爱不是简单地回到生育的问题,回到希腊的创造性和永生的问题——苏格拉底对爱的思考(创造和快乐)总是跟生育,因此也是跟生命的延续相关。而在薄伽丘这里,爱和死有关,但是和生育无关。爱和死有关,这并不意味着要像古代人那样因为爱通向永生而拒斥死亡。这是一种新型的爱和死的关系,一种对希腊人和基督徒来说都很陌生的爱和死的关系。


《十日谈》

(意)薄伽丘 著 王永年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5年4月


我们可以在薄伽丘的《十日谈》中去理解新出现的爱的问题。这部小说的背景是1348年佛罗伦萨的瘟疫。这是一场来势凶猛的黑死病,也就是鼠疫。一旦感染,死亡的概率极大。当时的城市尸体遍野,死寂凄凉,丧钟乱鸣,一派肃杀。为了躲避这场瘟疫,人们采用了两种方式:一种方式是,“躲在自己家里和没有病人的地方,远离尘嚣。……有节制地享用美酒佳肴,凡事适可而止,不同任何人交谈,对外面的死亡或疫病的情况不闻不问……另一些人想法不同,他们说只有开怀吃喝,自找快活,尽量满足自己的欲望,纵情玩笑,才是对付疫病的灵丹妙方”。(薄伽丘:《十日谈》,王永年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8页。)这后一种人并不躲避,他们在城中兴之所至,为所欲为,他们活一天算一天,仿佛明天行将死去,仿佛这将临的死亡不可避免,因此,他们抛弃一切私产,撕掉任何面具,毁掉任何习俗和法规而过着声色犬马的放纵生活。


死亡令人狂欢。在死亡的冲击下,整个城市陷入瘫痪和无ZF的状态。《十日谈》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它的故事。在死亡的黑夜包裹下,十个青年男女聚在一个偏僻的郊野讲述各种各样的情爱故事。他们是为了逃避死亡而聚集的,是为了逃避死亡而讲述这些故事的。每个人讲十个故事,一共持续十天。在此,一方面,他们远离尘嚣,从空间隔离回避他人的角度躲避死亡,这是薄伽丘所说的第一种逃避瘟疫的方式;另一方面,他们通过讲述故事来回避死亡,他们在故事中生活,在故事中度过难熬的时刻,在故事中发出笑声。这是他们独有的通过沉浸在故事中来逃避现实死亡的方式。怎样的故事会让他们沉浸其中并且遗忘死亡的威胁?这都是与爱欲相关的故事。


我们怎样来看待这些有关爱欲的故事呢?我们先从一个故事着手。一个失去了妻子的丈夫将他不足两岁的儿子带到一个与世隔离的偏僻山上,在那里,父亲潜心隐修,斋戒祈祷,建立了一个纯粹的神圣的宗教空间,并将儿子锁在这个空间内,从而将所有的诱惑外因抵挡在外。儿子无时无刻不沉浸在天主氛围中,这是一个纯洁无瑕的儿子,一个只有上帝盘踞在灵魂中的儿子。但是,到了儿子十八岁的时候,父亲偶尔带他下山进城一次。在路上,他们遇见了一群美丽的姑娘。儿子好奇心大增,问父亲那是什么,父亲为了防止儿子春心萌动,就欺骗儿子说,这是坏东西,名叫“母鹅”,应该避而远之。可是儿子偏偏对这些“母鹅”产生了兴趣,他目不转睛盯着她们,觉得这些坏的母鹅漂亮无比,比他看到的天使图像还要美丽,并强烈要求父亲带一只回去喂养。父亲终于明白,儿子对女人的兴趣是与生俱来的,这是自然的力量,它瞬间就摧毁了他十几年的教训。尽管儿子连“女人”这个词都不知道,不知道世上有女性这样的一类人,但是,一旦她们出现在他面前,一种天然的爱欲本能马上就点燃了,这种爱欲本能几乎不需要教育就能直接指向一个美的女性对象。


我们在这里能发现薄伽丘对爱欲的态度:爱欲是人的一种本能,是生命的本能,它是自然的,它内在于人的身体。它就是身体的能量本身。只要有身体,或者说只要有生命就有爱欲。它是永恒的冲动,不可能被清除掉,它无法被遮蔽,无法被压制,无法被训诫。无论是上帝的压制、空间的压制、理性的压制还是语言的压制。它不会沉默,它会猛烈地不可遏制地自然地涌现。这是内在于人性本身的爱欲。


编辑 | 罗婉

封面图来自电影《情人》